—— 解读钱方法书法艺术
詹冬华
如果要对书法进行本体追问,我想有两个问题不可回避,一是书法与写字的区别;二是书法之“法”究竟为何?思考并回答这两个问题构成了我们领会书法的两重进境,也是进行书法评赏的重要路径。
毋庸置疑,书法始于写字,而且书法的内在演变最终也归因于写字,由大篆而小篆,进而隶而楷,行而草等,都与功利性的写字有关。但书法并不终于写字,也不能将书法简单等同于“写好字”。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書者,如也。”这里的“如”就是依照天地万象制造出抽象的符号形式,这是“书”的原始意义。后来,隶书将“聿”下面的“者”简省成“曰”,写成“書”,从“聿”,从“曰”,合起来就是用笔说话。所以,书法最后可以归结为一种书法家运用点画、线条等形式语言传达心语倾诉情感的艺术。辨明了书法与写字之间的异同,问题就会进一步直逼自身,那就是书法之“法”究竟为何?“法”原写作“灋”,《说文解字》注曰:“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去,会意。”法从水,表示法律法度公平如水;“廌”为神话传说中的神兽,审理案件时能以角触撞理曲之人。所以“法”的本义为法律、法度,后引申为标准、规范,方法、手段;书法之“法”,多取后两种意义。然而,如果书法仅仅是书写的方法或者规范,那就会将书法完全固着在技法层面,书法到唐代也就会戛然而止了。因为,书法到唐代,各种标准法度均已完备,此后便是不断打破规则并寻求新的可能性的过程。事实上,书法到今天还茁壮地活着。因此,我们还应从别的角度理解这里的“法”。从佛家的角度说,“法”就是普遍的道理。鄙意认为,“书法”二字不仅仅是一个偏正结构的名词——“书之法”,而且是一个表示行为的动宾结构词组——“书—法”,亦即以书写的形式表现宇宙天地之间一切普遍道理的行为和过程。带着这样的思路,我们走进钱方法的书法天地,自会别有一番意味。
此前我与钱方法先生几近素昧平生,只是有缘在中国书法网站上初次相识。写这篇文章也完全源于直面其书法艺术所获得的一种感动。仔细品味揣摩他的书作,忽然有一种“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喟叹。以前所企望追慕的精妙点画与线条,都一一在他的笔下涌现,牵丝走线,穿梭织锦。无论远观近觌,皆是墨彩华滋,焕然成章。钱方法的书法给人以一种悦目怡心的感觉,这种审美效果一方面来自其精湛的用笔结字技法,另一方面又与作者书法形式中所透出来的性情气质乃至德性修为密切相关。钱方法早年习练魏碑,后又入唐楷,且寝馈于颜鲁公处甚久。因此其结体宽博开张,有磅礴之气。更重要的是,他没有为颜体的外形轮廓所固着,而是化约笔墨,取其精神气象。由此,他的书法具备了一种雍容大度的精神品格,这一点诚为可贵。从其书法的审美形式构件来看,显然还受惠于二王,尤其是点画和线条。因此,综合起来看,至少有三座书法高峰构成了他取之不竭的艺术宝库:二王、魏碑、颜真卿。钱方法的用笔,收拾得干净利索,起收交代清楚,有些行楷点画斩截劲健、刚猛有力,这应是习练魏碑之功。魏碑以骨力胜,但韵致稍弱。钱方法又于魏碑之外,寻求晋人神韵风流。特别是他对用笔的经营,确有其独到之处,常以圆笔作形质,以方笔显性情,能让观者收获一种别样的感动。其对线条的锤炼,也臻达相当的境界,常于遒劲处见流丽,烂漫处显肃穆,率性且不失法度。应该说,这些审美元素都是取自古人,但钱方法能广收博采,融成一炉,最后借颜鲁公的结构形式悉数呈现出来,终于成就今天的面貌。
钱方法为浙江嵊州人,此地古为剡,乃右军终老之所,此地的书法人文环境自不必说。钱方法与书圣有这层地缘关系,再加上他天资颖慧,耳濡目染,其书法的审美感悟自幼就开始慢慢锻就了。在此后的三十多年中,他临池不辍,不断地向古人学习,在古代书法经典中汲取养料,终于发弘壮大,成就自身。他自署“汲古斋主”,其意盖在兹耶?作为一个书法家,深入古代书法传统,涵泳经典,汲取审美经验,这是成功的第一步。与此同时,书法家还必须敏锐地感知时代的精神脉动,将当下人的审美经验和生命体验用书法符号形式传达出来,这关键的一步就将书法家与“书奴”、“书匠”区别开来。钱方法的成功,不仅源自“汲古”,还受益于“汇今”。观当下书坛高手作书,无不于点画、线条、结体、用墨处细作文章,虽然面目各异,但内在精神是统一的。从钱方法的书法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现代审美元素,中正谐和,雍容雅致,容止端丽而又品性自高,这都是他广见博识,裁成一相的结果。也因此,他的书法受众颇多,或雅或俗,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所认同或激赏的东西。钱方法在嵊州执教席,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观其书法,可想见其为人,当是宅心仁厚,诚朴坚执。“书者,如也”,观钱方法书法,知此言不诬矣!
古人谈及学书,都说要“取法乎上”,钱方法有一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认为要“见‘好’才学”,乍一看无甚特别,细细读来下才知道是学书者的甘苦之言。这里面涉及到两个问题,一是取法的对象如何选择;二是学书的内驱力究竟来自哪里?毫无疑问,学习书法肯定要向经典名家名帖学习,这是“取法乎上”。但是,由于实践功夫、审美悟性、艺术涵养等方面的差异,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直接从经典那里获得有效的教益。马克思说,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而言,再好的音乐也没有意义。书法也是这样,如果学书者对于点画、线条、结构等没有足够的领悟力,书法的高下在其眼里未分轩轾,那就算是让他去学经典,也未必有很大效果。我想钱方法并不是要否定“取法乎上”,而是在探讨究竟如何“取法”的问题,其在文中夫子自道,言及自己学书如何“见好就学”,实际上触及了艺术实践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亦即审美趣味的确立与培养。毋庸置疑,“好”也是没有标准的,就审美个体而言,“好”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好”(喜好)的基础上的。如何将个人所“好”(喜好)变成具有公共审美品格的“好”(亦即“上”),这是每一个学书者必然面对并终须解决的现实问题。钱方法提出“见好就学”,是为了让初学者尽快地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书门径,具有较大的实践价值。
通观钱方法的书法成就及实践经验,我们不难发现,他对书法的理解是通豁透彻的,不仅于技法方面娴熟精到,而且在理论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概而言之,钱方法的书法,是“以无法为法”。这里所谓的“无法”,并不是完全排斥或摒弃方法,而是指去除对“方法”的执念。因为书贵自然,点画线条自然天成,这是书家追求的艺术至境。作为一个成功的书法家,首先是尽可能掌握各种“方法”,但最后又不能依赖方法制作或复制,这样就成了“书匠”了,真正的书法家,可以做到在任何地方都能立定笔锥,取象于万类,劈空杀纸,创造出动人心魄的美妙书法。依钱方法的实力,完全可以跻身于这类真正的书法家之中,愿他取得更大更高的艺术成就。
(作者简介: 詹冬华,1976年出生于江西南昌人,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美学专业,获博士学位。现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会员,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南昌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美术专业委员会主任。江西省书法家协会、美术家协会会员,江西省高校中青年学科带头人。)